近日,天中市秘书科长老张打电话过来,说想见个面。我说,到了年底,都快忙疯了,你哪儿来的闲情逸致?他电话那头笑道,去取取经,简单聊几句,不耽误你上班时间。
他果然没有耽误我上班时间,今早凌晨一点半,我拖着一身疲惫刚出单位,就看见了路灯下“臃肿”的他。我一阵诧异,一年未见,他竟然胖成这样。
凌晨两点的魏都食堂竟然还有一桌不眠人,四个食客围着热腾腾的铜火锅,打着哈欠碰着酒,不知道是喝晕了,还是瞌睡了,划拳声已经变得吞吐无力。
找个墙角坐定,近距离照面,我才发现他眼圈黝黑,眼中密布着褐黄色的血丝。
说不喝酒,但在“众人皆睡我独醒”的寒夜,我们俩很快就已半酣。我说,咱这工作,有什么经可取?说实话吧,你是不是快崩溃了?
他叹了一口气:“真不知道找谁说了,只有您这位老哥了。都知道秘书科长难当,没想到这么难。我起初还纳闷,为什么竞争上岗时,其他岗位大家都趋之若鹜,这个岗位却无人问津。当了一年,深深体会到,确实是比牲口都累。加班熬夜是常态,到了年底更疯狂。今年10月初,我们就开始了经济工作会讲话和政府工作报告的撰写工作。五十多天了,每天都忙到凌晨。科里四位同志,都快撑不住了。
“上周一位年轻同志找到我,说不想干了。家里小孩出生三个月了,还没怎么抱过小孩。妻子不理解为什么其它单位的人、甚至办公室其它科室的人,都能早早下班,而他却像消失了一样。他自己愧疚之余,也觉得委屈,自己985大学毕业,又过五关斩六将通过公务员考试,本以为上岸了,却发现又掉进了更深的坑里。他说,他只想平平淡淡过日子,也没有太大追求,只求能正常上下班,抱抱孩子、陪陪家人。而如今的生活呢,他觉得度日如年,不知道这么多年辛辛苦苦上学,到底是为了什么。
“我劝他,说这是短暂的,过不了几年,就可以到更重要的岗位上去了。他问我,要干多久才能出去,希望给他一个稳定的预期。您也知道,这种事我一个科长说了算吗?我劝他,坚持住,没有白熬的夜、没有白吃的苦。他说,现在孩子小,这几年正是家里最需要他的时候,他如果缺席了,就再也补不回来了。我劝他,当前的努力是为了家人以后更好的生活。他说,他现在家里人都已经生活得很好了,偏偏是他,活得像条狗,拖累了整个家庭的生活质量。
“劝着劝着,我劝不下去了,我发现自己的理由变得苍白无力。劝着劝着,我自己也开始怀疑起自己了。我这一年,也是多病缠身,体重增了30斤,低压都突破110了,心率更是飙到了100以上。坐在那儿不动,就感到心慌心悸。头整天晕乎乎的,感觉像戴了个紧箍咒。期间我去过几次医院,医生说我是‘四十岁的人,六十岁的身体’。我每天都在撑着,其实我知道,我就是一颗行走的炸弹,说不定哪一天就爆炸了。
“科里其它三个人对我也不理解,总觉得我在强迫他们加班,总觉得我毫无原则地接了很多职责外的活儿。我愿意接那么多活儿吗?领导越是信任你,越是觉得活儿交给你放心。活儿就这样潮水般涌来了。说实话,根本都干不完,整天都困在材料里。他们三个有时候开玩笑,说他们这么辛苦,其实都是在为我这个科长卖命,说一将功成万骨枯,我是在踩着他们的尸体前进。话虽重了点,但我觉得确实对不住他们。
“昨天,一位老同志突然晕倒在了办公室,说老,其实还不到35岁。把他抬上救护车时,我心里一阵心酸。刺耳的车笛声在我耳边不断重复着,似乎在一声声质问着我的良心。他妻子慌慌张张跑到医院,我从她眼神中看到了深深的哀怨,也感到了深深的凄凉。”
“我真的干不下去了,”老张眼中泛着泪光,“我感觉对不起这帮兄弟,如果他们有个三长两短,你说让我怎么给他们家人交待?再说,我自己也快撑不住了,不知道什么时候是个头,仿佛未来遥遥无期。”
旁边那一桌食客走了,屋里变得安静下来。窗外偶尔闪过一辆出租车,整个城市也显得愈加安静了。
我看着他,心中百感交集。想起了十二年前,我也坐在对面,说着几乎同样的话,倾倒着相同的心酸。老科长当时轻轻拍着我的肩膀,默默地给我碰着酒。良久,他说,没事的,说出来就好了,我不会劝人,但我知道你是不会放弃的。
黎明时分,我把他送上了高铁。出了东站,东方已泛白。我知道,他也不会放弃的。